观音像(1 / 2)
徐志怀没作假,初回上海,他的确忙,每日早出晚归,不见人影。上海滩势力纷繁,黑白交错、中洋交杂,想挣大钱,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。
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,预备回一趟娘家。
桂月湿热,艳阳晒着砖块路,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。别野户牖尽开,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,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,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,又清又腻,清朗的是风,腻的是花。
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,已是九月下旬,银桂大多凋谢,丹桂重重迭迭,桔红压着淡黄,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。
“太太,你要去哪里呀!”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,站在楼梯问她。
“我回趟娘家……先生要是到家早,你和他说一声,让他先吃饭,不用等我。”苏青瑶说。“还有,你记得提醒吴妈,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,别让飞虫进来。”
“好。”小阿七语调轻快。“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?”
“他忙。”苏青瑶答。
小阿七长长“哦”一声。
苏青瑶挥手让她继续去干活,自己坐上福特轿车,往父亲家去。
她父亲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,租来的,每月花费不多,不过十五块。但说回来,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,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,一百四十块左右,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。
民国十年赶风潮,他随朋友投资炒股,结果上交股票惨落,亏本至九百元,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,也因此与叔伯闹掰,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。
浑浑噩噩十余年,养家糊口尚可。
苏青瑶沿着小路走到头,拐进洋房内,楼道羊肠般窄,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。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,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,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,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。
进到厅堂,里头亮堂许多。
出来招呼她的,是苏青瑶的继娘。
女人不知她要来,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,方如梦如醒,邀她进门。
两间连通的客厅,能一眼望尽,一间用来待客,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。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,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。
礼拜天,学校放假,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,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。女人匆忙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,拉苏青瑶坐到沙发,叙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气话。
少顷,套话讲完,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。
四年未见,女人略有些手足无措。
“你爹出门买东西了……你先坐,我去找他回来。”她站起,又转头冲伏桌的男孩叮嘱。“连耀,你乖乖在家做功课,不要吵你姐姐。”
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:“知道!”
门扉一开一关,屋内逐渐沉闷起来。
苏青瑶独坐,目光向四处探寻。
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,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。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,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,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。凡人遥遥远观,分不清塑成她的,是玉还是瓷。
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,摆一尊黄铜叁足小香炉,内里齐齐插着的叁柱香,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。
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,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“愿上帝保佑你”。
信上帝、信佛陀,有什么区别?都是虚的。睁眼看,到处是不幸的人,什么神仙皇帝,都是虚的。
苏青瑶淡淡一笑。
她站起,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。
男孩斜眼瞧她,扭捏地叫了声“姐”,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。可惜用心不过片刻,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,拿着笔涂起草稿纸,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。
苏青瑶身子微低,去看他的数学题,默默在心里计算。
她蒙学在七岁,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,教了两年,头一年仔细,后一年潦草,因为在后一年,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。到第叁年初,继母诞下一名男婴,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。
她成绩不错,读到高中,开始教富人家的小姐们读古诗,带她们念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,以来贴补家用。
后来苏青瑶毕业,是一九二六年。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。但沪江是教会大学,学费太贵,复旦、南洋倒是公立,可不收女学生。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,她无亲无故只身去,不切实际。
再往后便披上婚纱,嫁给徐志怀,去往杭州,什么复旦、沪江全不再想。
按父亲的话说——嫁了人,就好好过日子,不要再耍小孩脾气。
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,抬起手臂,戳了戳他的脑袋,轻声道:“这么不用功,按现在的成绩,你将来可怎么办?”
男孩道:“没关系,爹说了要送我
↑返回顶部↑